葉家三代和《古代英雄的石像》

　　2024年10月28日是教育家葉圣陶先生誕辰130周年紀念日，讀書周刊特刊發(fā)《葉家三代和〈古代英雄的石像〉》一文與《新編葉圣陶論語文教育》書評（見十版），以示紀念。——編者

　　《古代英雄的石像》是葉圣陶先生的童話名篇。它穿越近一個世紀的歷史，串起了葉家三代傳承的一種精神。

　　《古代英雄的石像》寫于1929年，故事情節(jié)并不復(fù)雜，講的是有個城市為了紀念一位古代英雄，請雕刻家從山里采來一塊大石頭，雕了一座英雄石像，剩下的石塊就砌作了基座。高高聳立的石像備受人們的景仰與尊重，禁不住驕傲起來。他身下基座的石塊們看不慣他洋洋自得的樣子，與之爭論起來，說你得意什么，從前咱們是一整塊，你跟我們是混在一起的！到了半夜，石像和石基一同倒了下來，碎成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塊，人們把這堆石塊鋪成了一條路，所有的石塊都同聲贊美道：“咱們真平等！”“咱們一點兒也不空虛！”“咱們一塊兒，鋪成真實的路，讓人們在上面高高興興地走！”

　　這篇童話寫出不久就被編進了當(dāng)時的初中教科書，一直沿用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，深受一代代師生和廣大讀者喜愛。人們喜愛它，不僅因為這篇童話生動樸實，充滿童心，人物（大小石塊）的心理和對話都很傳神，還因為它體現(xiàn)了一種人人平等、精神自由的價值觀。葉老的這篇童話，表達了人們心中追求平等和自由的渴望。

　　經(jīng)常有老師和學(xué)生寫信來問葉老，這篇童話的主題是什么，創(chuàng)作背景是什么。1956年，《葉圣陶童話選》出版，葉老趁這個機會，特意在后記中寫了一段話，作為對《古代英雄的石像》相關(guān)問題的公開答復(fù)：

　　“無論大石塊小石塊，彼此集合在一塊兒，鋪成實實在在的路，讓人們在上邊走，這是石塊最有意義的生活。在鋪路以前，大石塊被雕成英雄像，小石塊墊在石像底下作臺基，都沒有多大的意義?！?/p>

　　這段話，體現(xiàn)了葉老一以貫之的求真務(wù)實、甘做鋪路石子的精神。

　　1988年，葉老駕鶴西去。一個月后，小葉老——葉至善先生寫下短文《擔(dān)心》。此時，他正經(jīng)歷著喪父之痛，而在這短短六百字“懷念父親的文字”中，他特意提到了《古代英雄的石像》。

　　他回憶59年前，父親寫完《古代英雄的石像》，讓當(dāng)時才11歲的他先讀一遍。他明白“父親是要我做鋪路的石子，別做那個代表空虛的石像”；他認為自己“能鋪路已經(jīng)很不錯了，不會成為石像的”，然而他還是擔(dān)心——擔(dān)心父親被當(dāng)成石像。

　　他說：“難道父親不是石子？我就是在許多前輩用自己鋪成的路上走過來的；在無數(shù)鋪成路的石子之間，毫無疑問，有一塊就是我的父親?！薄暗鞘右矔兂墒竦模瑢嵲诘囊矔蚩仗摰霓D(zhuǎn)化。我分明看見，有的石子已經(jīng)完成了這樣的轉(zhuǎn)化，當(dāng)然不是石子的本愿?！?/p>

　　當(dāng)我們細細琢磨小葉老的這篇文字，就會心有所悟繼而肅然起敬——“既然石子自己愿意鋪成路，咱們就在上面大踏步走吧”。

　　1998年，葉至善先生寫了一篇5000多字的長文《驕傲的石像》。在此文中，他又一次回顧了父親讓11歲的自己“終審”這篇童話新作的情景，并指出，“父親并沒有把所有的石像都搗毀拿去鋪路的意思”，葉老曾去參加朱自清先生的石像揭幕典禮，可見他“并不反對給真為人民作出貢獻的人造像”；至于他自己，“如果身不由己成了偶像，他寧愿被推倒，即使推倒他的，是自己兒子的小手”。

　　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，葉至善先生實實在在地繼承了父親的精神和思想，在別人通常擔(dān)心父輩會被人遺忘的時候，他擔(dān)心的是父親被神化、被偶像化——其甘做鋪路石子的心情，躍然紙上。

　　葉老、小葉老的這種精神，在葉家第三代身上，得到很好的傳承。

　　2014年，葉圣陶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會召開，此時葉至善先生過世也有8年了，他的女兒葉小沫和兒子葉永和代表全家在大會上發(fā)言。在發(fā)言中，他們又提到了葉老的《古代英雄的石像》和小葉老的《擔(dān)心》，說：“父親的散文只有短短的六百多字，所包含的意思卻挺深。他希望爺爺永遠是一塊鋪路的石子，絕不做空虛的被人們頂禮膜拜的英雄。”“父親的擔(dān)心雖然不是沒有緣由的，可是他應(yīng)該可以放心了。因為這些年來，無論在教育界還是在編輯出版界，人們學(xué)習(xí)爺爺?shù)慕逃枷搿⒕庉嫵霭嫠枷?，都在用來指?dǎo)自己的學(xué)習(xí)和工作。令人感到欣慰的是，人們熱愛爺爺，紀念爺爺，是覺得爺爺?shù)倪@些理念，至今都有著強大的生命力。爺爺沒有，也不會成為空虛的石像，在他和許多前輩鋪成的路上，人們正在大踏步地向前走！”

　　葉老、小葉老身后，在他們一生倡導(dǎo)的務(wù)實精神影響下，有關(guān)他們父子的紀念活動，無論是學(xué)術(shù)、文學(xué)、教育、編輯思想研討，還是實踐活動，都努力貫穿和崇尚一種實實在在的風(fēng)格，避免“高大上”的浮夸和空虛的吹捧，而立足于推動實際工作的效果；葉小沫等葉家孫輩所寫的紀念、回憶祖父、父親的書籍和文章，也體現(xiàn)一種實事求是、言之有物的文風(fēng)，力求對人們的認識和工作有實際的幫助?？梢哉f，對石像化、空虛化的擔(dān)心與摒棄，貫穿了葉家三代人。他們甘做鋪路石子，身體力行，為社會貢獻了一種做人行事的風(fēng)范。

　?。ㄗ髡呦党霭嫔缇帉?，著有長篇傳記文學(xué)《葉圣陶和他的家人》等）
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4年10月30日 第09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