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按
書法是中華民族獨創(chuàng)的藝術,是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的瑰寶。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(diào):“傳承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”“提煉展示中華文明的精神標識和文化精髓”。本期文化周末特邀書法博士、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副教授程仲霖從書法史的角度,講述唐代隸書的演變與發(fā)展,帶領讀者領略書法之美,并從中感受中華文明的深厚底蘊。
人們談及唐代書法,必說唐楷,尤其是歐陽詢、顏真卿的楷書更是家喻戶曉,而少有人提及唐隸。因為漢代才是隸書的鼎盛時期,漢隸的雄渾與高古已經(jīng)成為那個時代的標志。隸書在漢以后歷代皆有書寫,但將其刻于碑版并蔚然成為一種風氣,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算是一個重要的時期。啟功先生慧眼識珠,曾有《論書絕句》:“正始以來論篆隸,唐人畢竟是中興”,并進一步說“今人不敢薄唐篆而輕議唐隸,吾未見其有當也?!币馑际钦f,不但唐篆好,唐隸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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隸書起源于戰(zhàn)國時期,當時主要的字體是篆書,但從新中國成立后出土的秦簡來看,字形雖然屬于篆書,而用筆中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隸書的筆意,由于用筆流暢,結字減省,婉轉的篆書線條正在向點畫演變,書寫變得快速,符合了實際應用的需要。西漢立國后,這種便捷適用的字體迅速發(fā)展,成了社會和官方認可的通行文字,由此開啟了以隸書為主的時代。當然,早期的隸書字形筆法尚未成熟,仍有篆書的意味。但從西漢中晚期,漢隸面貌逐步形成,無論是書寫在簡牘上的墨跡,還是刊刻在碑石上的刻字,無不質樸精美,端莊大氣。到了東漢晚期,隸書則達到了燦爛無比的鼎盛時期,此時出現(xiàn)了大量的碑刻,如我們熟知的《張遷碑》《乙瑛碑》《禮器碑》《史晨碑》《曹全碑》等,可謂名碑紛呈,風格多樣,是我們今天學習隸書的典范。
從書法藝術發(fā)展的角度講,當一種書體達到登峰造極之時,也就是其衰落之始。就隸書來看,這種情況在漢末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,當時一些豐碑巨碣過分強調(diào)波挑的裝飾性,漢隸曾有的生氣勃勃漸漸消失。尤其東漢靈帝熹平年間為統(tǒng)一典籍、校正文字所立的《熹平石經(jīng)》,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,從書寫水準上不可謂不高,但其形神氣骨與風格多樣的隸書名碑大不相同,后世稱為“石經(jīng)隸體”。《熹平石經(jīng)》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官定儒家經(jīng)典刻石,準確規(guī)范至極,士人學子紛紛仿效,于是隸書的風格慢慢統(tǒng)一為這種方平正直、中規(guī)中矩的特征。魏晉南北朝時,各種書體交相發(fā)展,雖然隸書仍是官方通行的作為正規(guī)場合應用的書體,但這時的楷書趨向成熟,草書也經(jīng)過章草階段逐漸發(fā)展成今草,行書在隸楷遞變過程中逐步成熟,曾經(jīng)輝煌一時的隸書已經(jīng)走入程式化的末路。這種情況一直發(fā)展到初唐依然沒有改變,我們看歐陽詢的《房彥謙碑》等,表現(xiàn)為結體方整、疏密停勻、精致謹嚴、圭角外露等特點,深受漢末《熹平石經(jīng)》的影響。但初唐書法風格更多的是承續(xù)王羲之、王獻之父子,以優(yōu)美為主調(diào)。隨著國力逐漸強盛,文化不斷繁榮,藝術領域也逐步進入爛漫多姿的新境界。
到唐玄宗李隆基即皇帝位后,肅整綱紀,勵精政事,社會安定,開創(chuàng)了和平的開元盛世。在唐玄宗的倡導下,壯碩肥美逐步成為藝術審美的主流。據(jù)《舊唐書·本紀》記載,唐玄宗“尤知音律,善八分書”,這里說的八分書,就是隸書?!缎蜁V》也說其“臨軒之余,留心翰墨,初見翰苑書體狃于世習,銳意作章草、八分,遂擺脫舊學?!笨梢?,當時風靡的“二王”流美書風已經(jīng)不符合盛唐的審美需求了。唐玄宗銳意改革,提倡隸書、章草,以隸書來糾正楷書,章草糾正草書,親自書寫《石臺孝經(jīng)》及《紀泰山銘》,又頒布《字統(tǒng)》規(guī)范隸書的形式和寫法。唐明皇李隆基的《石臺孝經(jīng)》刻成后,就立在長安城務本坊之太學內(nèi),借此來教化臣民。尤其《紀泰山銘》,為唐玄宗封禪泰山后撰書的銘文,鐫刻于泰山大觀峰石壁上,屬于摩崖石刻,字大近尺,結構謹嚴,渾厚蒼勁,氣勢雄偉,真正反映了那個氣象闊大的時代。這種結字工整莊嚴,筆畫華麗豐腴的隸書風格,被后世稱為“明皇新體”,成為唐隸的典范。晚清葉昌熾認為:“唐玄宗好八分,自書石臺孝經(jīng),泰、華兩銘,鄎國、涼國兩公主碑,于是天下翕然從之。開、天之際,豐碑大碣,八分書居泰半?!睍L氣大變,此時涌現(xiàn)出一大批以隸書見長的名家,民國柯昌泗也在《語石異同評》中說:“唐人分書,明皇以前,石經(jīng)舊法也,其體方而勢峻。明皇以后,帝之新法也,其體博而勢逸。韓蔡諸人,承用新法,各自名家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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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隸不是憑空而來的,但它并不是簡單的復古,而是體現(xiàn)了審美情趣在這個特定時代的改變。如果和漢代的隸書相比,兩者最大不同在于取法不同,取勢各異。漢代隸書的基礎是厚拙古樸的篆書,從用筆、結構到章法,都十分生動,可謂不拘一格,而唐隸的基礎是唐楷,表現(xiàn)為點畫平直,結構端嚴,章法整飭,顯得規(guī)矩刻板。唐玄宗的隸書最具楷書特征,端正大方,點畫用筆有隸勢,但多用楷法為之,是唐代書法注重法度的體現(xiàn)。對于漢、唐兩代的隸書,清代萬經(jīng)《分隸偶存》認為“漢多拙樸,唐則日趨光潤;漢多錯雜,唐則專取整齊;漢多簡便如真書,唐則偏增筆畫為變體,神情氣韻之間。迥不相同耳。”同時代的王澍《竹云題跋》中也講到“唐人隸書多尚方整,與漢法異?!睗h唐隸書之不可同日而語已經(jīng)大白于天下,但絕不能認為唐代的隸書就一無是處了。清代劉咸炘在《弄翰余沈》中對這個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:“凡文字一代自有一代之風氣,舉全風氣而論高下。則此代有不如彼代者,而一風氣中,亦自有高下。高風氣中之下者,或不如下風氣中之高者?!币虼耍覀儜撘詫嵤虑笫堑膽B(tài)度進行分析,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它的特點。
從繼承的角度來講,唐隸實從魏晉而來,只是收斂了棱角,在肥重方面予以加強。啟功先生說過:“漢隸至魏晉已非日用之體,于是作隸體者,必夸張其特點,以明其不同于當時之體,而矯揉造作之習生焉。魏晉之隸,故求其方,唐之隸,故求其圓,總歸失于自然也?!币徽Z道破天機!我們從幾塊碑刻就會明顯看到魏晉時期隸書的特點:《上尊號碑》和《受禪表碑》均為曹丕稱帝而立,是典型的官方隸書,書體方正、氣度莊嚴,但筆畫都呈方棱的尖角,過分強調(diào)波挑的裝飾效果,因而矯揉造作,有方板之病,很少有生趣,這就是魏晉隸書的特色。此時的《孔羨碑》,書法結體方整,字形長方,已變漢隸的橫勢為縱勢,筆畫方硬,挑法同樣呈方棱狀,特色更鮮明,實際上是隸書向楷書過渡的先導。還有清代出土的《曹真殘碑》字劃清晰,從中可以更好地窺見魏晉隸書的用筆面貌,其筆畫呈圭角,捺筆圓厚出鋒,和其他碑方棱的挑法不同。與它風格相近的還有《王基殘碑》,其點畫已趨向楷書的寫法,棱角漸去,勢皆方板,筆皆顯露,已經(jīng)很明顯地看到唐代隸書繼承的影子。
那么,到了唐隸,呈現(xiàn)出的就是筆畫圓潤豐腴,波挑左右開張而無棱角,結構上狹下寬,反映了唐人崇尚豐美的審美情趣。同時,極講求左規(guī)右矩,方整端正,結構對稱,裝飾趣味特別濃重。漢代隸書變化多端,純出自然,一碑有一碑的特色,而唐隸則較為規(guī)范,與唐楷一樣法度森嚴。但唐隸線條富有質感,方整之中流露出一種光澤豐麗的美,這種雍容華貴的氣息,又是漢隸所不及的。唐隸筆畫之中雖然時露楷意,這是楷書通行時代自然的反映,從審美上來講,給隸書增加了新的意趣,這也影響到了后代隸書的發(fā)展。
唐代的隸書家,有案可查者不少。除了前文提到的唐玄宗外,后世提到最多的,有韓擇木、史惟則、蔡有鄰、李潮等人。韓擇木是韓愈的叔父,他的隸書在唐代曾被列為第一,《宣和書譜》評價為最高:“隸學之妙,唯蔡邕一人而已,擇木乃能追其遺法,風流閑媚,世謂蔡邕中興焉?!睆摹都牢髟郎窀嫖谋房矗碾`書與一般唐隸不同,筆畫并不豐腴,用筆清峻遒勁,結構中緊,波挑四面開張,顯得窈窕而有姿致,這在唐隸中比較少見。應該說他的隸書比較接近漢隸,字形有方有扁,而有的略長,無排列如算子的弊病。然從氣息上看仍屬于唐隸的范疇。史惟則的《大智禪師碑》,字形俊美,結構比較緊密,其波挑以力出之,勁健而有姿致,這種以楷法入隸的風格是唐代隸書的典型。蔡有鄰的《尉遲迥廟碑》有漢人的風韻,但更整齊規(guī)矩。李潮是杜甫的外甥,杜甫曾作《李潮八分小篆歌》稱其:“八分一字直百金,蛟龍盤拿肉屈強?!睆倪@些名家碑刻作品看,唐隸也是在接受傳統(tǒng)、繼承傳統(tǒng)的基礎上,有意無意地創(chuàng)造出來,并沒有完全丟掉傳統(tǒng)。客觀來講,時至今日唐隸的影響較小,在整個書法史上屬于面貌獨特但曇花一現(xiàn),這也正是其獨特時代風格特點帶來的必然結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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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伯鷹《中國書法簡論》中認為:“就中國文字和書法的發(fā)展看,隸書是一大變化階段。甚至說今日乃至將來一段的時期全是隸書的階段也不為過。草書和楷書為千余年來流行的書法。它們在形體上由隸書衍進,固是無待多言的事實,尤其在技法上,更是隸法的各種變化?!本吞齐`來講,它的重要影響在于確立了一種逐漸趨于肥美的審美風格。清代梁巘在《承晉齋積聞錄》中說:“至玄宗字肥,其后顏魯公、徐浩、王縉、蘇靈芝諸人字皆寫肥。”正是由于這種風格所帶來的影響,至顏真卿則憑借其對文字法度的深刻領悟以及深厚的藝術功底,廣泛借鑒秦篆、漢隸、北朝碑版與初唐褚遂良等人的書風,結合民間書韻,創(chuàng)立“顏體”,以雍容偉壯、雄渾樸厚、氣勢磅礴的盛唐氣象而開一代新風,最終確立了唐楷的法度,成為“二王”之后中國書法史上的又一座高峰,并且影響至今,達到了后人難以企及的高度。綜觀唐以后的書法史,宋元明三代的隸書都沒有脫離唐隸的窠臼。一直到了清代,這一藩籬才被逐漸打破,由于尊古之風盛行,清人開始關注漢隸,追求古樸拙厚,風格多樣的面貌,筆下的旨趣便也與唐隸迥然不同了。
(作者系書法博士、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副教授)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2年11月11日第4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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